1945年10月20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一个多月,英格兰各地的民众正围坐在收音机旁。
此时在西米德兰兹郡的山楂球场,涌进了54611名球迷。英格兰最终0-1输掉了这场与威尔士的比赛,弗兰克曾有一脚漂亮的倒三角传球,可惜斯坦利·马修斯没能把握住机会。
时至今日,斯坦利·马修斯仍然是英格兰足坛最响亮的名字之一,他也是《法国足球》杂志在1956年评出的第一届金球奖得主。1965年,已经被封爵的马修斯代表斯托克城出场,他创下的50岁零5天的高龄出场纪录直到2017年才被三浦知良打破。
可是传球的这位Frank Soo是谁?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是英格兰家喻户晓的球星,他帅气的照片会出现在报纸和香烟卡上。
不过现在听过这个名字的球迷寥寥无几,更不要说英国人甚至把他的姓都弄错了。
英格兰队史第一位非白人球员,英格兰足球联赛第一位华裔球员,英格兰迄今为止唯一入选过成年国家队的亚裔球员……这样的Frank Soo,不该这么快被历史遗忘。
1914年3月8日,Frank Soo出生于德比郡巴克斯顿,父亲是中国广东开平赤水镇人,母亲是英国人。
如果用中文搜索维基百科,会发现Frank Soo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中文名字“苏卫清”,但Frank Soo其实根本就不姓“苏”。
如果以他父亲埋葬在利物浦的墓碑上所刻的汉字为准,这位父亲叫区君仕。按照开平话的发音,英国人给区君仕登记的姓名是Our Quon-Soo,因为中英文姓氏位置的不同,Frank Soo就这样错姓了“苏”。后来又有包括BBC在内的媒体认为Frank Soo的父亲姓关,关的普通话发音和君的粤语发音接近,这大概又是从中间的Quon这个音产生的讹传。
但在世的晚辈们明确表示Frank Soo没有中文名字,所以严谨起见我们还是管他叫弗兰克,尽管这看起来不像在说一个中国人的故事。
弗兰克的父亲原本是一名在利物浦工作的水手,1908年他在曼彻斯特与一位来自德比郡的姑娘贝阿特丽斯·惠特姆完婚,婚后生了7个孩子,弗兰克是家中的二哥。
根据1911年的人口普查数据,英格兰和威尔士在那个年代的3500万人口中只有1319个中国公民,而包括弗兰克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移民在当时都选择了经营蒸汽洗衣店。
按照英国人的传统观念,洗衣服这种工作是由女人来完成的,所以在华人社区里开一家洗衣店相对来讲受到的敌意会少一些,因为本地人会认为他们抢走的是女性而不是男性的工作。
当然即便如此,中国移民的两难处境是很难被改变的:一方面如果他们找到了工作,就会被指责占用了当地人的就业岗位,而如果他们不工作,又会被看做是社会闲散人员。
所以在1911年的卡迪夫暴动期间,城里所有30家华人洗衣店都成了袭击目标,而在伦敦,第一家华人洗衣店在刚开业不久就被人用石头砸烂了。
弗兰克的父母在拖家带口辗转了多个地区之后,终于在1920年选择定居利物浦的西德比郡,他们在镇街上仍然经营着一家洗衣店,生意相当不错。
弗兰克从小就显露出足球天赋,1932年,他以不满18岁的年纪加入了普雷斯科特电缆队,但在球队主要负责办公室的文职工作。随后利物浦、埃弗顿和阿斯顿维拉都看中了这名混血球员,不过斯托克城抢先一步在1933年以400英镑的价格把他签下。那年,斯托克城刚刚升入英格兰顶级联赛,后来的传奇球星斯坦利·马修斯也刚入队一个赛季。
1933年11月4日,英格兰足球联赛迎来了第一位华裔球员——弗兰克在对米德尔斯堡的比赛中出任左内锋。尽管那场比赛斯托克城1-6惨败,球迷们仍然认为弗兰克的表现是队内最佳。
1934年1月3日,弗兰克在足总杯第三轮迎来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进球,他在处子赛季里出场16次打进3球,然而接下来事情的走势却并不如预期。
主教练马瑟似乎并不愿意重用这位长着东方面孔的年轻人,在接下来的整个赛季里,弗兰克在预备队里呆了差不多7个月,直到球队三连败,主教练才又一次给了他一线队的出场机会。
1935-36赛季开始前,弗兰克遭遇了骨折的伤情,但他遇到了命中的贵人——新任主帅鲍勃·麦格罗里。当弗兰克在9月与利物浦的比赛中火速复出后,人们惊喜的发现麦格罗里将他改造成了一名左后卫。
弗兰克就此坐稳了一线队的主力位置,并与队友亚瑟·特纳、亚瑟·图丁组成了可能是俱乐部历史上最好的一条后防线。
就在那个赛季,弗兰克为一线队出场40次,斯托克城获得了顶级联赛第四名的成绩,这也是他们迄今为止的队史最佳表现。
主教练麦格罗里的这次改造的确堪称神来之笔:进攻球员出身的弗兰克,在边后卫位置上敢于尝试大量穿透性的直传球,这在早年的足球战术体系里几乎是颠覆性的,以至于当时阿森纳的中场传奇亚历克斯·詹姆斯称赞他为“那个时代的现代人”。
凭借着出色而稳定的发挥,1938年,24岁的弗兰克戴上了斯托克城的队长袖标。
即便多年以后,弗兰克在回忆职业生涯时仍然觉得自己的血统是个隐秘的存在,但至少斯托克城这家俱乐部给了他足够多的尊重。
就在当上队长的同一年,他与第一任妻子贝丽尔·伦特的婚礼登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当年很少有媒体会关注足球运动员的个人生活,但弗兰克已经是顶流:报纸上煞有介事的透露这对新婚夫妇将去伯恩茅斯度蜜月,尽管婚礼仪式不公开,报社还是收到了超过2000名读者的祝福。
1938年弗兰克与贝丽尔-伦特结婚
媒体对弗兰克的关注,当然难免带着猎奇心理,除了用“the Chinaman”、“the China player”、“the Oriental”这样的专属指称外,他们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经典的英式傲慢,比如用“Oriental looking but handsome”来形容弗兰克。
当时报纸对于弗兰克的报道
不过在《流浪者:Frank Soo的故事》的作者苏珊·加德纳看来,英国人对弗兰克并不是抱有敌意:在当时媒体选取的照片中,弗兰克几乎都是露着阳光帅气又带着三分谦逊的微笑,这也是为什么英国人还习惯称他为“微笑者”。
戴上队长袖标之后,球迷和记者们的呼声也日益高涨:英格兰队应该征召弗兰克。其实早在1937年,弗兰克就和三名俱乐部队友入选过国家队,但那场比赛他只是枯坐替补席。原本属于弗兰克的国家队首秀很快就能到来,但这时候二战开始了。
1941年7月28日,弗兰克被征召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并在之后担任过空军第十一军的队长。弗兰克在空军部队里的主要工作,是给机组人员做技术培训。
身穿皇家空军制服的弗兰克,身边有马特-巴斯比、斯坦利-马修斯等球星
由于战争时期交通受到影响,在外执行任务的弗兰克经常会有不能赶回球队参加比赛的情况,这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斯托克城的主场上座率。不过与此同时,在英格兰足球圈已经彻底打出名头的弗兰克,得到了为其他俱乐部“巡回演出”的机会——
埃弗顿、切尔西、布莱克本、纽卡斯尔、雷丁……多达10余支球队在战时短暂租借过弗兰克,哪怕只为他们亮相一次也好。有趣的是,弗兰克的每一次客串并不限制场上位置,前中后场都能胜任,这也是他每到一处都大受欢迎的原因。
不过国家队却是另一回事。英国国家足球博物馆馆长亚历山大·杰克逊博士解释说:“服役或者从事民事工作的球员,只有在不影响军事或其他工作的情况下才能参加足球比赛。”
“英足总鼓励与军队保持良好关系,并允许军队球员参加国际比赛,因为这有助于提高士气和筹措善款。不过英足总不能强迫军队放人,这意味着一旦服役人员被派往国外,足协在选择球员方面就会受到限制。”
从1942年到1945年,弗兰克代表英格兰队出场9次,其中有两次都是随队造访格拉斯哥的汉普顿公园球场:苏格兰VS英格兰,这座可以容纳133000人的球场必定爆满,这两场最后也都是英格兰获胜。
不过遗憾的是,由于弗兰克的所有比赛都发生在战时,英足总方面认为这些比赛属于非正式的性质,所以在官方意义上,弗兰克一直少了这个名分。
1945年,英格兰队在温布利2-2战平法国,弗兰克首发出战
弗兰克其实差点就名正言顺了:1946年,已经处在和平时期的英格兰曾经征召过这位32岁的左后卫,结果他却因为脚踝的伤势退出了比赛名单,未来的英格兰队队长比利·赖特 取代了弗兰克,并且一炮而红。弗兰克的国家队生涯就因为这样的一次意外,戛然而止。
这位斯托克城曾经的队长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告别了效力过12年的主队,并以4600镑的身价转会莱斯特城。弗兰克在新东家没有任何出场,但当他10个月后转会卢顿,转会费居然涨到了5000镑。
1952年,弗兰克出国了,从此与英国足球再无瓜葛。
弗兰克在北欧度过了自己的执教生涯,其中包括率领挪威闯入了1952年奥运会,以及1955年率领尤尔格丹拿到了瑞典顶级联赛冠军。
在接受瑞典报纸采访时《Fotboll》采访时,弗兰克曾表达过自己的执教理念:“通常我会和孩子们一起跑90分钟,然后我会尽量让他们在训练中保持激烈的对抗性,我希望他们在训练之后能感到疲惫。”
与这种严苛的训练手段相应的,他想要开创一种以长传作为主要进攻手段的新战术,但在更衣室里,他的禁酒令却遭到了球员们的强烈抗议和媒体的批评:在北欧人看来,这种做法毫无必要,并且有极权主义的色彩。
1966年,弗兰克放下了教鞭。据说他在七十年代中期又搬回到了英格兰西北部,定居在斯托克。弗兰克偶尔会出现在当地比赛的现场,有球迷还能认出他,他也会自豪的掏出一张当年的香烟卡,上面有他标志性的笑容。
弗兰克的香烟卡
1972年4月,弗兰克原本有机会去往香港代表队执教,但由于香港足协始终只愿意提供一年的合同,双方最终没能签约。晚年的弗兰克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1991年1月25日,弗兰克病逝于斯塔福德郡,享年77岁。
近年来,英国当地关于弗兰克的纪念活动始终在进行:比如2017年Frank Soo基金会成立,该基金会除了宣传他的故事,也旨在鼓励更多东亚和东南亚背景的人们参与到足球运动中来,基金会每年会举办一场五人制的慈善足球赛。2020年,该基金会还与谷歌合作,他们用最现代的“谷歌涂鸦”方式来表达敬意。
2023年11月,弗兰克入选了斯托克市的体育名人堂,同在这座名人堂里的除了他的队友马修斯,还包括了1966年世界杯冠军班克斯,以及飞镖界传奇人物菲尔·泰勒。在前往维多利亚球场旧址的路上,有一条街被命名为Frank Soo Street。
现在,唯一的遗憾只剩下那个曾代表英格兰国家队出场的“名分”问题。这位战时的国脚,至今仍然没有那顶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帽。
弗兰克的侄孙女雅基对英足总的无动于衷感到不满:“弗兰克应该得到官方的认可,但我并不惊讶这件事还没有发生——看看英国女足,看看她们经历了什么才有今天的成就。”在上世纪20-70年代,英国的女子足球因为一纸禁令消失了半个世纪,理由仅仅是英足总认为女人不适合参与足球运动。
“我的叔祖父曾为英格兰出场9次,但这些事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过去几年,种族问题一直是一个大问题,在英国,少数族裔需要有他们的代表人物。如果现在有一位亚洲或者中国血统的人,有资格代表英格兰队出战,想想这对孩子们的成长会有什么影响!”
“弗兰克的这顶帽子可以激励很多孩子,让我们从弗兰克开始,重新认识亚洲球员。他是一位开拓者,我们应该从他这里出发。”
其实不单在英国,中国球迷其实也有必要认识这位在英格兰创造了许多历史瞬间的Frank Soo。哦对,他不姓苏,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