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39岁的马克-卡文迪什参加的第13届环法自行车赛,距离赛段终点还有500米。他拖着被黑柏油路面、黄色路桩、EB病毒、肺穿孔和上万次训练摧残过的身躯,跨过8个半职业车手的平均生涯,紧跟在夺冠大热菲利普森身后。
就像三年前冲出谷底的环土耳其赛一样,马克吸足了菲利普森的尾流,用身体和经验把对手们关在门外。突然加速,径直冲向左侧护栏,把所有执念、热爱、压抑与怨恨化作心肺系统和腓肠肌的超功率爆发,在这瞬间打破时间与衰老的铁律,像一颗从十年前闪回的飞弹,从大部队中脱颖而出,冲过终点。
三年前的土耳其赛只是他漫长生涯的一个小比赛冠军,却是足以刻进他生命的曙光。而现在,这是他震惊世界的第35个环法赛段冠军,从此,卡文迪什超越了名宿艾迪-莫克斯,成为真正的环法历史第一人。
在感染爱泼斯坦-巴尔病毒之前,马克是全世界最强的冲刺手。每个赛段的最后300米,人们总在期待那枚“曼岛飞弹”从车流中射出、一发入魂的身影。马克也很少让人失望,他用8年收获了前30个赛段冠军。而剩下的5个冠军,他同样耗了8年。
马克生于曼岛,这里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酝酿着速度与激情的风暴,著名的曼岛TT摩托车赛就在这上演。虽然摩托的速度更快,但马克还是中意自行车,用他的话说,这个需要自己踩着才能前行的,用两个车轮和一副车架拼起来的简单机械,“代表着一种自由感。”
马克的父亲极其理性,母亲又极其感性,他们在马克10岁时离婚,从此自行车就成了他逃避现实的港湾。“如果你擅长某件事,你就想做得更好,然后你就更精通,就像滚雪球一样。我爱户外骑行的感觉,你不用追求什么具体的训练效果,你的目标只有一个。”马克说道。
自行车手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当然是环法冠军。
121年的历史,漫长的赛道,黄色领骑衫和绿色冲刺衫,香榭丽舍大街的最后终点线......至今,马克依然沉浸于环法自行车赛的魅力中:“没有环法就没有自行车,在七月的三个星期内跨越3500多公里,这真让人上瘾,它如此残酷,又如此美丽,真的,太美了。”
极端的父母打造出了同样极端的马克-卡文迪什,他极端专注,极端热爱,极端好胜,眼里只有“夺冠”这一个目标。9岁就以“不喜欢输”闻名全队,4年后,马克入选英国自行车奥运青训营,这里以严格的训练制度著称,一旦教练发现学员少训练3小时,他们就会在夜间加练4小时——而马克“挺喜欢这里。”
马克天生就是这样的人。2分钟内没拼好魔方就会开始沮丧,队友一直开着橱柜门就能让他强迫症爆发,和他朝夕相处的领骑手伯尼很有感触:“马克一切都要追求完美,这能让一个人攀到顶峰,但也可能摧毁一个人,这意味着对自己施加难以想象的压力。”
对此,马克的回复是:“我当然有压力,整个车队都是为我服务的,70多个人的工作都与我有关,这种压力不言自明。”
儿时滚落山崖的雪球愈滚愈大,裹挟的争议和话题也越来越多。他会朝路边的摩托爆粗口,获胜后会因为“冒犯性十足的手势”被停赛,他的冲刺无比激进,撞倒过汤姆-维勒斯和豪斯勒,甚至因此被观众泼尿。
马克还会和记者媒体斗气,他觉得这群人一直在给他使绊子、故意激怒他。面对“这次撞车是不是你的错”这一问题时,他会抢走记者的话筒:“如果我的冲刺失败,那才是我的错。”在某次采访中,他甚至爆出经典反问:“你能百分百确定这些人没有一个在干你老婆?”
马克-卡文迪什就是个混蛋,这几乎成了车圈内外的共识。而马克似乎也乐见此景,他紧闭心门,化愤怒为动力,在对抗全世界的氛围中,孤注一掷地把自己扔向终点,要么赢下所有,要么一无所有,这就是他的处世方式。
一无所有来得很快。2018年,彼得-萨根在终点线前支肘撞翻了时速70公里的马克。他的手指险些不保,肩胛骨也被穿了个洞。萨根因此被禁赛,直到年底才达成庭外和解,而马克-卡文迪什,则被撞进了深渊。
他开始觉得乏力、嗜睡,感觉一直在倒时差,“每天要睡上18小时,上楼梯都会觉得精疲力尽。”经检测,他感染了爱泼斯坦-巴尔病毒,90%的人都感染过这种古老的病毒,但马克不幸发展成了慢性疲劳症候群。这种无法恢复的慢性疲劳无药可治,只能慢慢休养。
这恰是马克最无法接受的结果,半年不能骑车?很可能退役?他变本加厉,孩子出生三天后就含泪告别家人,自毁一般地强化训练。为了提升成绩开始疯狂减重,很快发展到了绝食的程度——因为秤上减掉的体重,是他唯一看上去有进展的成果。
但病毒让他的努力一次次成为徒劳。2018年,他在环阿布扎比赛中两次摔倒,肋骨骨折。同年的米兰-圣雷莫自行车赛,他鬼使神差般直愣愣撞向了马路正中间的黄色路桩,整个人腾空360度,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肋骨再次骨折。赛后兰斯-阿姆斯特朗笑着说:“这简直是奥运会的体操动作,我会给十分。”
所有人都看出他的状态早已不复从前,车手们私下里嘲讽“别跟在他后面,他容易摔车。”
2018年环法,他与车队高管激烈争吵,在自己不擅长的长爬坡路段落后关门点整整一小时,但他还是坚持骑过了终点——他为了参赛牺牲一切,最终只收获了破碎的尊严。阿姆斯特朗直言:“七年前的马克绝不会这样,哪怕是一堵墙他都会穿过去,可现在,他退缩了。”
马克没有再反驳,他被汗水和黑色灰尘铺满的脸上只有不甘。
从世界最佳瞬间沦为一无所有,努力训练再也不能换回哪怕一点收获,马克患上了抑郁症。所有人都想帮他,可他在抗拒所有人,他和妻子吵架,对车队撒谎,沉浸于自怨自艾和自暴自弃之中,“完全没意识到亲友们伸出的援手。”
当车队心理医生大卫来到马克老家时,他还在抱着马桶呕吐,缓解前一晚的宿醉感。
最能治愈马克的良药有两副,一副是骑自行车,他们骑到马克最初练车的地方,寻找父亲推他骑行的起点。
另一副则是亲友,母亲、儿时玩伴、妻子和孩子,这些被马克甩出很远的概念,再次回到他身边。2020年的疫情,让马克在家里待了整整三个月,创造了这一家的历史纪录。
被马克的病情折磨到身心俱疲的妻子终于松了口气,4个孩子再不用隔着屏幕才能看到爸爸,马克自己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踏实待在家里,这和我以前的经历截然不同,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内心柔软下来的马克依然面临命运的捶打,他进入新的车队,摘下熟悉的21号码牌,却依然顶不住提前到来的身体极限。他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头牌车手,他破天荒地由于身体原因主动放弃参加环法,他第一次在记者面前掉泪:“这可能是我生涯最后一场比赛了。”
但还有人不想放弃。
马克的老东家,快步车队老板勒费夫向他伸出援手:“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但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没道理。”
不信邪的老男人们再次出发,马克从车队最底层开始,自掏腰包,坐廉航住廉价酒店。他没了一切特权,也不用背负全队的希望。教练瓦西像是在训一个20岁的菜鸟,把36岁的马克训到呕吐不止。
马克吐完后奄奄一息:“瓦西,我恨你。”
瓦西面无表情:“谢谢你。”
仿佛老天也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马克的身体状态开始渐渐恢复,他的各项成绩像20岁的年轻人那样飞涨。2021年马克在环土耳其赛久违地夺冠,恰逢快步车队的萨姆-班尼特膝盖受伤,勒费夫再次力排众议,让马克出战环法。“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你能感到他的野心,真正的斗士愿意付出惊人的努力,告诉全世界我没打算退场。”
是的,在班尼特受伤前,明知自己落选的马克依然在高强度训练。2021年夏天,回到阔别三年的环法赛道,身边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甚至罕见地卸下心防,发布动态:“不知为什么,感觉很紧张。”
然后,马克扛过了大爬坡赛段,跟随大部队赶到终点线前350米。凭借十余年的经验、从未遗失的天赋和特训锻造的身体,找到一丝缝隙,突然从中路杀出,切到赛道右侧,超过最右边一路领骑的范莫尔,用最卡文迪什的方法,时隔5年重获环法赛段冠军。
过去几年经历的一切,坚持,信念,在那一刻都兑换成了喜悦的泪水。迎着减速的车流,蜂拥的记者和摄像机,上前庆祝的对手,马克脱力一般坐在地上,痛哭不已。随后他起身寻找队友:“那一刻我只想和队友会合,和他们分享这种喜悦真的太好了。”
在赛后接受采访时,马克对记者说了声谢谢,话音刚落,记者和他自己都愣住了。马克这才反应过来:“到达巅峰的成果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很快,马克的第二春和第二冬如影随形,他继续追赶莫克斯的赛段冠军纪录,意外和伤病也在追赶他。
就在2021年底,马克在另一场比赛的最后时刻被撞倒,肋骨穿透了肺叶,直接被送进了ICU。刚出来没几天,家里又遇到劫匪,事后他发布的一条求助信息,竟成了他最火的一条社交媒体动态。
2022年,马克没能入选快步车队的环法参赛名单,也没有得到续约合同。他在转年加盟阿斯塔纳,并宣称这将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环法。然而,在前一个赛段仅以几米之差屈居亚军后,他又一次因为撞车和锁骨骨折无奈退出。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马克的冠军数将永远停留在34时,他在去年10月推迟了退役计划,决心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莫克斯的纪录发起挑战。
今年环法的首个赛段,也就是他破纪录夺冠的前几天,马克还饱受胃病和发热的困扰,最后勉强在关门前通过终点,在175名完赛车手中排名倒数第2,落后第一名超过39分钟,差点又失去了继续参赛的资格。
就算如此,马克依然在第5赛段,用自己最经典的超车方法,顶住来自伤病、意外、年龄、天气和对手的压力,把那群看自己比赛长大的年轻人甩在身后,在39岁的关口,第35次捧起赛段冠军奖杯。
至此,莫克斯的纪录被他甩在身后,他已成为实至名归的第一人,但他还不想让这最后一次环法之旅就这么结束。
第15赛段,在他最讨厌的高山赛段,他咬牙忍着强烈的身体不适,在关门前2分钟冲过终点。他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下个赛段,他还有机会冲击第36个冠军。
时间如砂,会磨掉棱角,抹平锐气,却也能把意志的刀刃打磨得愈发锋利。
马克-卡文迪什,这枚“曼岛飞弹”穿过重重阻碍,强弩之末反而更彰显弩箭的意志,在最顶级、最残酷的环法赛道上,继续朝唯一的终点飞奔而去。
“只要我相信自己能赢,我就会继续拼搏下去。”